一
在宝鸡高新区天王镇十二盘村住了几天，发现与去年相比，游客更多了——其实，年年回十二盘，年年发现游客比上一年更多。这似乎成为一种趋势，也说明了十二盘的影响力在上升。
住在十二盘的头一周，我天天上午都顺着一个叫朱头坪的方向去散步，也天天在返回时被迎面开来的小车拦住，问我：水城在哪里？瀑布在哪里？景点在哪里？好玩的地方在哪里？
实在问不出结果，就问其他人来十二盘会去哪里？
显然，是一笔糊涂账。
不能说十二盘没有景点。
往南，是秦岭高处。菩萨山中有唐代建立的庙宇，几经修缮，至今肃立。玉皇山上有千仞猴石，伫立其顶，胆战心惊。而被村民们形象地称为漾水崖的地方，则是一道气势如虹的瀑布，高盈百丈，自天垂落，砰然轰鸣。
往北，是顺势下山。随着河水的九曲回环，可以看见深壑峡谷和旧时栈道。顺着峡谷和栈道走到出口，是有名的姜子牙钓鱼台。这钓鱼台绝非刻意营造。半个世纪前，当我们作为知青背着铺盖卷儿从山口朝山里走时，就看见了那块屹立河中、镌有“孕璜遗璞”四字的巨石，也看见了那几株历经百年、至今仍在路边屹立的古柏，还看见了与姜子牙有关的数座寺庙和隐隐香火。那正是浩劫期间，所有能够砸毁的东西都被无情地砸毁了。钓鱼台同样如此。庆幸的是，由于钓鱼台地处峡口，位置幽深，所以打砸者来得有限，于是尽管被砸被毁，但那些最基本也最坚实的内容都保存下来了。
如今，这里是一处宝贵的历史遗迹。
理论上说，除过钓鱼台，其他景点都尚未开发，也就还不成熟，游客们很难怀着巨大的兴趣走进。
但现实是，十二盘的游客正越来越多！
十二盘到底有没有发展旅游的潜质？
这个问题太大，不是我能够断言的。
我能够说的只是：十二盘不是泰山和华山那样的名山，也没有李白苏东坡那样的名人，一到冬季，就再不会有游人来。真正来人的季节只是每年的5月到10月。现实条件显然将束缚它在旅游方面的发展。
但这不等于十二盘就不可以发展旅游。
我觉得，把十二盘定位于那种朴素简单、随意性强的乡村旅游是最合适的。
今年五一期间，天盘公路（从天王镇到十二盘村）车若长龙，从山里一直堵到了26公里的山外。这说明在交通方便的情况下，十二盘对一些短暂休假的旅客有很强的吸引力。我自己就不止一次地想带着孙辈在十二盘住几天，为他们补充一些必要的生活知识。以唐诗宋词为例，如今的孩子都在读，但真正要读懂，却需要具备一些基础。
什么叫“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什么叫“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什么叫“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什么叫“小桥流水”“田园风光”“绿竹幽径”“坡头人家”？
多了，太多了！甚至什么叫麦子，什么叫玉米，什么叫花椒，核桃是长在树上还是结在地里的？酿蜜的蜜蜂分为几种……太多太多的问题，是见识，也是常识，还是知识，它们在从前农耕文明时代的生活中普遍存在，而在今天高速工业化的生活中却与我们渐行渐远了。
好在还有十二盘！
十二盘是一块被天然储存的处女地。在十二盘，各种现代文明也在突飞猛进地发展。但是环抱十二盘的山脉太大了，环绕十二盘的水流太多了，这使得十二盘尽管有人工建造的痕迹，但主流始终是天然。天然的植被和天然的山水。在十二盘，你可以亲眼看见并直观地感受到唐诗宋词上才有的一切！
这，或许就是文化的潜质，旅游的内容。
十二盘是秦岭山脉中一条自南而北的沟谷，也是群山环抱中一座美丽的村庄。沟谷狭窄处，河道挤夹，水声骤大。沟谷宽畅时，水流平静，阡陌舒展。去年我曾整月住在这里读书写作，每天早晨出外散步。一路走，一路感受着山村的宁静和空气的清新。宁静到了极致，反而有了声音，可以听到自己的呼吸。清新到了极致，开始满鼻生香：有花香、草香、禾苗香、泥土香，全是大自然生发出来的自然香。
除此而外，有条从秦岭山顶流下来的河流。
十二盘河是由无数山泉汇聚起来的，它从秦岭顶端流到十二盘，不知有过多少次曲折的迂回。它左冲右突，绕山劈谷，孱弱而顽强，委婉却坚定；从不平静，却也毫无夸张地一直朝下流。这是一条始自远古的优质水源，也是一条发于自然的原生河流。每到周六周日，少则百辆，多则几百辆小车便拥到这里，除非下雨，否则，总看见堵车。
一个令人惊奇的现象是：十二盘的开阔地有限，但四面八方的小车分散停放后，人车却非常自然地不见了，隐没了。
带着问题走了一圈，才发现车还在，都在路边。人还在，都在河边。老人在河边的树影下乘凉聊天，青年人在河中的岩石上架柴烧烤，孩子们则脱成光脚，大叫着在水里嬉戏。斜阳西下，暮岚渐生，而孩子们依然欢声笑语，乐此不疲。
客观地说，十二盘的旅游谈不上对名山大川或者古迹文物的欣赏，但它却恰好精准地针对并符合了当下振兴乡村的一种田园和休闲式旅游——中国那么大，乡村那么多，真正具有巨大旅游资源的乡村能有几个？所以乡村旅游恰恰需要朴素：短暂的假日里，远处不得去，近处无处去，于是从距离、景观、休闲的舒适度、携家带口的方便度，包括领略大自然的深入度，去十二盘都是周边民众一个极好的选择。
二
随着来人越来越多，十二盘的难处也越来越多了。这难处与游人的素质有关。
这次回十二盘，是老朋友薛之华开车送我。一路逶迤，很快到达十二盘坡顶，随后盘旋而下，进入沟底。
一抬眼，看见路边的花椒地里有几位游客在摘花椒。
犹豫片刻，还是下了决心。请薛之华停车。
他显然看出了我的意图，有些担心，说千万不要和对方硬杠，不值得。
我告诉他不会。
推开车门下了车，感觉摘花椒的是两家人。两位中年女性主摘，男性则在一旁休闲。
我径直走向这两位女性：“对不起，你们最好不要摘花椒。”
旁边一位男性开口了，声音远比我铿锵，也就无形中显得比我有理：“我们没摘花椒！”
“那是在摘什么呢？”
“花椒叶。”
“花椒叶也最好不去摘。”我还是让语言委婉，以避免一搭话就立即你死我活起来，“对农民来说，花椒叶同样重要。能不摘就尽量不要去摘。”
在十二盘时，我常吃农家做的掺有花椒叶的烙饼，也常吃用花椒叶调出来的凉菜。何况一棵树上的枝叶与这棵树生命旺盛与否的关系，恐怕不需要解释。
几位摘花椒者没有多说什么，停止了采摘。
原以为扩大十二盘的影响，带动十二盘发展旅游，是为十二盘村办好事。
谁知提起游客，十二盘的村民竟很闹心。
我看见的路边采摘花椒，只是众多采摘中微不足道的一件。真正与村民聊天，才知道游客们除了摘花椒、桃子，打核桃和毛栗子，还时常会去挖土豆，扳玉米……总之，地里有什么就搞什么。黄瓜熟了摘黄瓜，豆角熟了摘豆角。
还有一些人，估计是从电影上学来的。晚上睡觉在两棵树间绑起一张吊床，惬意地在吊床上晃来荡去。与电影上不同的是，他们绑起的吊床不是在深山老林里，而是在村庄旁或小河边，这些地方的林木都是人工种植，也都属于农民个体。结果人在吊床上晃荡着做神仙，树皮却被一点儿一点儿勒紧，直至嵌入树身，出现一道深深的刻痕。所以当我黄昏在十二盘河边漫步时，看见村民在树身上写下了一行字：“禁止在树上邦吊床！”
村民文化程度不高，将“绑”写成了“邦”。
花椒、玉米、核桃、栗子……山里一年四季都有果实，于是就有一年四季的采摘，也就出现了一年四季的摘拿。
我问那些花椒树和核桃树紧挨路边的村民，该怎样处理这些事情？
回答没办法。
这话说完的第二天，一位村民开车去天王镇办事，返回时看见有游客在路边的地里摘花椒。于是回村第一时间告诉了花椒的主人，主人是位女性，已经抬脚要去了，却突然犹豫起来，片刻，摆了摆手说：算了，让他摘去。
三
我了解到，十二盘山环水堵，很难有单一的主导产业。现实状况决定了它必须走多元发展的道路，而发展乡村旅游就是其中重要的一项。
就发展乡村旅游而言，十二盘目前最大的困惑有三个：一是车太多，造成了停车难和堵车；二是游客到处扔垃圾；三是未能给村民带来收益。
停车难是由于场地有限，堵车是由于来车太多，这都是硬件造成的。这些硬件，可以通过人为的努力来改变，解决的办法也就相对简单些。
垃圾就不同了。
无论成人还是儿童，每次在河边游玩，都必定产生垃圾。十二盘人曾多次劝说游客：可以在这里尽兴地玩耍！但请不要乱扔垃圾！他们还提出了具体的要求，河道里的垃圾都装进塑料袋，提上来，集中倒在垃圾桶里。
我也曾主动去担任过义务动员者，也对游客们说过同样的话，普遍遇到的情况是：你语气平和地说，每个人都兴高采烈地忙着自己的游玩，顾不上搭理你。你放大了声音说，这才引起了他们的重视，也照例会回答一句：放心，不会扔垃圾，我们都自带了垃圾袋呢！
确实有不少小家庭和小群体是带着垃圾袋的，相信他们能够自律。
但是也确实有不自律的人。
于是十二盘只好雇了几位村民，专门负责打扫卫生和捡拾垃圾。
打扫卫生和捡拾垃圾这种事，很琐细，也很费时。
完全可以向游客们收缴，但是十二盘人很厚道，至今从不以任何名义，向进入这里的游客和车辆收取半分钱的费用，也就从未因此与游客们发生过任何纠纷。这让我时常感到，他们真了不起！他们是在用自己的默默付出，等待着游客们的自觉。
四
当了解到十二盘发展的现状时，我心里突然很内疚。
从30多年前开始，我们这批曾在十二盘插队的知青就在为它的发展而努力。我们知道这里的风景很好，应当挖掘出来，让更多的人喜欢它。也正是这个原因，我们邀请了许多文化名人来十二盘，除过著名的作家和诗人们，仅陕西电视台的著名主持人陈爱美就先后来过三四回。我们还通过努力，将全省知青下乡30周年的《回村看看》活动放在十二盘进行。十二盘山好水好人好，我们通过在十二盘举办一系列大型联谊活动，希望这里能扩大影响，为发展乡村旅游营造气氛。
如今，乡村旅游的气氛真的铺垫出来了，但也带来些许烦恼。在十二盘的短短几天中，有几件事让我印象深刻。
第一件发生在村支书薛林科身上。
那天是四女一男在瓦岗水城玩耍，男青年跳涧时不慎摔倒，造成骨折。
瓦岗水城是游人们最喜欢去的地方之一，彼处两河相交，有几块巨大的岩石。由于地处河谷低处，山陡路滑，四位女性想把男青年背到几十米高的路边，却无法实现。眼看着夕阳已坠，游人渐散，再不抓紧时间，她们就注定要在渺无一人的沟谷里过夜了。情急之中，她们拨打了“120”，天王镇医院也紧急派出救护车，风驰电掣地赶来了。谁知医生护士下到沟底后，同样无法将男青年背上去，于是又打“119”，这一回是请陈仓区消防队动用专用救援车。
专用救援车出动时，暮霭已降，等他们赶到十二盘，瓦岗水城早已夜寂风寒，伸手不见五指了。巧就巧在薛林科看见了呼啸而过的救护车，也很快知道了瓦岗水城发生的事情，于是急急赶去。
那天，是薛林科把男青年背上来的。
坦率地说，如果不是十二盘人，至少当晚男青年无人能够背上来。原因不在体力，在于不熟悉周边的地理和环境——据我所知，天王镇的救护人员下到沟底后，山影幢幢，绝壁处处，连接近伤员都不能够。
另一件事是几位游客从宝鸡自驾来到了十二盘，不巧轮胎爆了。只好打电话，请宝鸡相关部门派拖车来把小车拖回，又请十二盘村的文书刘文忠送他们出山——放在平素，这件事怎么都好说，不巧那几天正处在摘花椒的关头，花椒采摘对时间要求得很严苛，早几天，颜色不红，卖不上价；晚几天，暴晒变白，同样卖不上价。所以那几天每天天刚亮，村民们就无论老少，提着篮子齐齐地上坡。刘文忠是因为村委会要加急处理一些事情，偶尔赶回来，结果恰巧碰上了这几位游客。他们请刘文忠开上自家的车，尽快送他们出山。
刘文忠没有拒绝。
第三件事情发生在我写这篇文章的当天。散步时候，我看见村委会副主任王长权正开着垃圾车，带着村民韩春喜和李田娃去瓦岗水城清理垃圾。
我也跟去了。
这一去，才发现垃圾的种类各式各样：有塑料袋、瓜果皮、餐巾纸、方便面盒，各种食品包装袋、饮料瓶、啤酒罐……总之，要什么有什么。
所有垃圾，都需要十二盘人漫山遍野地去捡拾。
最令人不解的是：一些啤酒瓶竟然是破碎的。要知道，清澈的水流是孩子们的最爱，不管是无意摔破还是酒后癫狂，都不应当将玻璃碎片随意扔弃。
再想想，这只是农村发展诸多大事中小小的一支。但就从这微不足道的一支来看，乡村振兴哪里有这样容易，乡村旅游哪里有这样简单呀！就像十二盘的河水，山环水堵，反复试探，最终哪里走得通，哪里走不通，远不是几句高大上的口号能够概括的。行走在乡村振兴的道路上，不仅要有好的规划，而且要伏下身子，老老实实地摸着石头过河，要在实践中不断地发现问题并解决问题。在这个过程中，恐怕首先是山重水复疑无路，之后才会柳暗花明又一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