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作为直立的灵长动物,人类是从远古的蛮荒时期起步,一路蹒跚着,走入现代文明的。
在某种程度上讲,中国悠久的历史,就是靠脚走出来的:打天下靠脚,长途贩运靠脚,观光赏景靠脚。脚支撑着民族的脊梁,也支撑着社稷的挺立。
当游牧民族倚重于马匹,当海洋民族依赖于舟楫,当历经工业革命的民族依靠于现代运输工具,中华民族绝大部分人长满厚茧的双脚,依然与地面摩擦不息。
走是一种无奈的现实,不走是一种求索的目标。于是寻找代步工具,让脚闲歇下来,把脚束之高阁,便成为众多人努力的方向。因为努力,牛车诞生了;因为努力,马车上路了;更因为努力,汽车、火车和飞机等,被相继发明和创造了出来……若刨根究底,就会惊讶地发现,凡发明与创造,无不隐含有偷懒的隐衷。
偷懒是为了舒适和逍遥,更为使自己从某一种苦役的捆绑中解脱出来。然而,反打正着的是,偷懒也能促进生产力的跃进。当人的四肢变得懒惰时,人智慧的大脑,却旋转不已,异想天开,执意于谋取事半功倍的替代方案,以弥补偷懒留下的空缺。寻求替代方案的过程,正是发明创造的过程。当然,人类进步的动力,远非仅仅源于偷懒,还包括人性中与生俱来的好奇心和占有欲等更为繁复的因素。被地托举而又被地束缚的人,想要更高,就造出了飞机;想要更远,就造出了道路;想要更快,就造出了汽车;想要互通有无,就组建了运输;想要游山玩水,就生成了旅游……伴随大型机械的广泛使用和科技的日新月异,就道路而言,也处于不断地升级换代中,羊道变成了人径,人径变成了马路,马路变成了车道,车道变成了高速公路。
地球上最早的道路,并不是由人的脚踩踏出来的,而是由动物的蹄爪踩踏的。动物穿行奔跑的小径,是道路界的鼻祖,而高速公路,属于道路家族中最晚的晚辈。但就是这个晚辈,一经降临于世,便呈现出不同凡响的雄霸之气,逼迫得前辈们节节后退,并呈现出迟暮之色和颓唐之势。
高歌猛进的高速公路,是普通公路的升级版。比之于普通公路,高速公路更为宽阔,更为平坦,更为快捷,更为人性化。当普通公路像一条条飘拂的旧腰带,在山脊盘旋如蛇、在河岸弯曲如弓时,崭新的高速公路则像勇士挥舞的锋锐的利剑,直直地刺向大山的腹部,不畏山石之嶙峋,不惧河水之凶猛,遇山钻洞,遇壑架桥。
每一条高速公路,都是一台大功率的经济发动机,都是一条高频率的文化传输带,都是一条隐形的军事通道,其价值,早已漫溢出道路之外,延伸至社会的各个领域和各个层次。天堑变通途,天涯近咫尺,陌生者熟悉,相爱者相聚,也许唯一被殃及的“鱼池”,是“离别诗”愈加地日薄西山。“离别诗”是“思念”的产物,无“思念”,就无“离别诗”。“为赋新词强说愁”,毕竟难以为继。“离别诗”的凋敝,与交通的便利,与信息的发达,有着不可分解的因果关系。想你了,用不着烈火焚心,犯不着肝肠寸断,相见时易别亦易,或驾车以往,或乘坐高铁或飞机抵达。
地球变小了,小得像一个大村落。但实际发生变换的,不是地球,而是交通工具和通信手段给人带来的心理感受。
二
就华夏大地而言,自古最为著名的“肠梗阻”,莫过于“蜀道”。巍峨磅礴的秦岭,由连绵的群山聚合而成,从甘南延伸至豫西,像无数头颅高昂的拦路虎那般横卧秦域中部,阻隔住山南山北人的往来,让放浪形骸的精神浪子李白,生发出诸如“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的旷古慨叹。秦与蜀本是互邻,直线距离并不遥远,但因于秦岭峰耸壑幽,想要从此到彼,必历千难万险,途中的各等不测,包括山石的滚落、河水的暴涨、路面的塌陷、土匪的劫道和野兽的出没等,无一不在威胁旅者的身家性命。一位被委派的官员从长安城出发,前往蜀地赴任,尽管比起草芥般的庶民来,他已相当地幸福,有牛车可坐或驴车可乘,有侍从陪伴左右,但就沿着坑洼不平的驿道,磕磕绊绊地颠簸一月有余才能抵达这一更改不了的事实,也是够他承受的。
多少旅者不慎跌落悬崖,多少活生生的人被虎口吞咽,多少商贾被土匪劫财又劫命,多少马匹负重远行累死在半途——险峻的“蜀道”,形若一口贪得无厌的棺材,将无数人无数牲口的性命悉数没收。
路是人心中之爱,亦是人心中之惮,更是人心中之痛。一代代的筑路人为路的开通而泼血挥汗,一批批的筑路者为路的畅达而通宵达旦。一个“路”字,是蘸着汗写就的,是蘸着泪写就的,甚至是蘸着血写就的。尽管如此,却也动摇不了筑路者与大山深壑决一死战的坚定意志。古代的官员深谙路之重要,若想彰显政绩和留下口碑,都会在两个方面发力,一是办学,一是修路。无论古今,无论中外,无论从哪个角度审视,筑路从来都不是恶,而是善,既是一种善政,也是一种善业。
三
从宝鸡到凤州,从凤州到宝鸡,穿过被众山挤成缝隙的大散关,寻踪千里奔涌的嘉陵江源头,在层峦叠嶂的秦岭腹地,在云雾缭绕的密林深处,一行人踏足一条新近完工的高速路。这条从宝鸡起程抵达凤州坪坎的新道,谓之曰宝坪高速,属于中国西部南北走向的银昆高速这部宏大巨著中,最为精彩亦最为神奇的一个篇章。
秋日阴雨缠绵,多日难见丽日。低垂的云,聚拢着,呈灰黑色,在半空如涛浪卷涌。雨像一曲哀怨的奏鸣曲,时急时缓,带给大地一片烟雨凄迷,仿佛整个世界,都笼罩在漫无边际的雨网中。浸泡于雨中的草木,或亲亲热热地抱成一团,或孤孤单单地离群索居,或像悍妇披散的毛发,或像野鸡摇曳的鸡冠,随山势的起伏而起伏,随山势的高低而高低,翠绿着,泛黄着,发红着。白色的雾,飘忽着,带着些许的顽皮,宛若新娘随意抛扔的婚纱,捉迷藏一般,一会儿缠住这座山头的脖颈,一会儿挂在那座山头的肩膀,再一会儿盘在某座山峰的顶端。
幽森的沟谷里,是一溪溪潺潺的流水。流水或扭捏作态,或洒脱无羁,或羞怯如侍女,传递喃喃的细语;或暴怒如暴君,发出咆哮的吼声。站在路沿,仰望于山,山臃肿而峻峭,直插云絮,令人头晕目眩;俯察于壑,壑陷阱那般恐怖,开裂的石缝龇牙咧嘴,令人胆寒腿软。
山是隧道的母体,隧道因山而生成;壑是桥梁存活的理由,桥梁因壑而躬身。山与隧道,壑与桥梁,貌似敌对,却相互依存。隧道把山企图阻隔的美梦化为泡影,但假如没有山,隧道也就失去应有的价值;同理,桥梁把壑妄想分离的愿景撕个粉碎,但假如没有壑,桥梁也就失却立此存照的必要。当然,山与隧道,壑与桥梁,最终都聚合为一条路丰盈的肌肉和俊美的仪表,化为乘车路过此地的过客们朝窗外瞭望或回眸的风景。
这是贯通秦岭的第五条高速公路,比起前四条来,它后来者居上,不但更为开阔坦荡,双向六车道,而且隧道扎堆,密集成群。十座隧道,像一串无比硕大的糖葫芦,构筑出长达32公里的隧道链条,一座与一座首尾相接,其密度与长度,皆刷新了亚洲纪录。其中的天台山隧道,长15公里之余,就单体的长度而论,略短于西康高速上的终南山隧道,仅以一公里之微差,屈居陕西第二。
把隧道衔接起来的是桥梁,把桥梁连缀起来的是隧道。一出隧道,就是桥梁;跨过桥梁,就是隧道。隧道钻透山体,桥梁横跨沟壑。在动物都难以立足的悬崖绝壁,却硬靠人工开凿出一条宽直平坦的高速公路,不能不说是在缔造人间的传奇。
每一个隧道,都是一个极其复杂的庞大系统,涉及道路的铺设、壁沿的固化、视觉的美化,以及照明、通风、救援等各种设施的合理布局,远非在山体上钻一个洞子那么简单。
如果仅为一个乘客,坐在车里,穿过隧道,越过桥梁,望着窗外一闪而过的万千景致,或兴奋,或困倦,在兴致盎然或昏昏欲睡中,也许并不觉得隧道和桥梁有何等地稀奇。原因在于,游历华夏山川,隧道和桥梁并不罕见,雷同的相貌,相仿的气质,寻常而又普通。然而就像走马观花难免失之于肤浅一样,仅靠目视,绝然难以洞悉隧道和桥梁隐身其后的盘根错节。隧道也好,桥梁也罢,不过是一部已装订成册的典籍的封皮,尽管色泽亮丽,气度饱满,画面感极强,但终究止步于表象。那些千回百折的跌宕故事,那些令人唏嘘感佩的生动细节,皆藏匿于封皮之内。
没有电,没有水,没有路,没有手机信号,甚至没有可供安营扎寨的巴掌大的一块平地,要在绝壁上凿通一个个长长的隧道,在悬崖上架起一座座高高的桥梁,其艰苦卓绝不难想见。虽然大型机械早已成为筑路的有力帮手,不再像数十年前那样纯粹依赖于人力的镢挖锨铲,但要把那些机械设备移至施工现场,并使现场有电可用,有水可饮,有信号可供联络,从而具备基本的施工条件,就绝非易事。
从勘探到规划,从设计到施工,从配套到装饰,无数人磨破了双脚,无数人熬红了双眼,无数人压肿了肩膀,无数人累倒在了工地。那些来自于天南地北的背井离乡的筑路者,劳作在工地,吃住在工地,风餐露宿,忍受着思乡之苦,把对妻儿的无尽牵挂和满腹愧疚深埋心中……庆幸的是,如此艰险而浩大的工程,数万人参与其中,不但提前一年就完成了工期,而且尚未发生一起死亡事故,单这一点,就是管理者交出的一份管理水平和管理能力的满分答卷——唯有在管理上做到一丝不苟,滴水不漏,才能取得如此的佳绩。
“蜀道”由难转易,诗仙李白即使复活于现世,哪怕再抱着酒坛豪饮,都无法写出《蜀道难》那样仰天长叹的诗句;大散关的关隘形同虚设,再也堵截不住人们对远方的憧憬和驰向远方的车轮。宝坪高速,仿佛一把万能的钥匙,解开百结愁肠,破除千难万险,去阻塞以畅达,却相隔以拥抱,让地界荡平,让心墙垮塌,让商贸的血液流淌,让交流的气息畅通,其功其德,绝然不可限量——这条由心血浇灌由汗水浇铸的道路,雄奇而瑰丽,既是耸立在天地之间的无字的丰碑,也是众多默默无闻的参与者用实绩献给自己的荣耀奖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