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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母亲

来源:当代陕西 发布时间:2023-05-11 19:25 作者:朱 鸿

我自小不做饭,一直不做饭。要做也能做,唯觉得做饭麻烦,浪费时间,且洗碗洗盘的,油腻满手,又腌臜,又龌龊,不管看着还是惦着,心都一紧一紧地收缩,妨碍了清爽和舒坦。

年少的时候,是母亲在家做饭,长成结婚,是妻子在家做饭。这种状态,思旧悄悄得意,思新便暗暗羞愧,然而岁岁如此,也并没有改变。

2020年以来,有几次妻子和我各居一屋。事发突然,非彼此所愿,且自己不可迁移。尤其让我窘迫的是,远近餐馆,全部停业。这是某个阶段的一种社会管理模式,谓之静默。于是进食充饥、用膳活命,此问题也就要靠我解决了,遂硬着头皮,下厨做饭。

一旦来到灶房,我便想母亲。只要做饭,母亲就出现了。从择菜开始,母亲的神情遂清清楚楚,栩栩如生。

刚刚把案板放到台面上,我就看见母亲在擀面。母亲用的案板又大又厚,几乎长如书桌,宽如书桌,是数倍于我用的案板的。那时,我家有人八口,案板当然小不得。母亲能擀各种各样的面,斜式的,柳叶的,方片的,细条的,都行。众人吃饭,便一次下锅,由于有米,有菜,也不怕面糊。

接着我看见母亲在洗案板。母亲利索地给案板泼了半盆水,就以丝瓜瓤为刷子使劲搓,使劲搓。推算起来,母亲当时不足40岁。她斜着腰,右腕有了回旋余地,力量便注入丝瓜瓤,水遂带着渗进木质中的混合的元素流出来。母亲还嫌不够净,就用刀刃刮,直到陈旧的案板现出木质的白色。

蓦地感到那时候母亲太辛苦,太拼搏,真是亏欠了自己,就欲流泪,遂转念,等解封了,我将至坟上看望母亲。

我淘米,反复在掌中揉着,便看见母亲也在淘米。我淘的是大米,母亲淘的是小米,准备熬粥。我根本不学习做饭,熬粥也不会。母亲说:“会做饭就饿不下了。”可惜这种教育无用,母亲又说:“跟公子哥儿似的,油瓶子倒了都不扶,这咋办呢?”

有一天,我忽然有意熬粥一次,以分担母亲的冗务。母亲的习惯是天亮遂下地干活,放工了才做饭,这样,她就连片刻的休息也没有。也并非只有她是这样,20世纪70年代农村的妇女都是这样。不过那一天,是一个星期六,我说:“明天不上学,我给咱熬粥。”母亲没有夸我,不过她立即显出又高兴又欣慰的意态。她教我取一个碗,在口袋里舀半碗小米,先拣沙子,再淘。她嘱我不要把小米倒进生水里,等水烧开了,再把小米倒进锅里,且要用勺子搅一搅,以免小米黏在锅底。她叮咛,熬粥初要盖严锅盖,汤烧开了,搅一搅 ; 没有疙瘩了,继续熬,不过这一次便不能盖严锅盖了;要留下一条缝隙以冒气,否则粥会溢出来;用小火,且熬得越久粥越香。我如此操作,熬成了粥。母亲仍没有夸我,然而她的眼睛里洋溢的尽是喜悦和希望。

可惜我没有坚持下来,不但没有再熬粥,也没有再做饭。我觉得辜负了母亲,我对自己摇了摇头,心痛得如揪如拧,因为我永远丧失了为母亲做饭的机会。母亲临终都担忧我不会做饭,怕在什么非正常的状态饿了我。

我泡粉丝,就看见母亲泡粉丝。我抽了一小撮泡,是一个人吃,母亲抓了一大把泡,是众人吃。我浸木耳,就看见母亲浸木耳。我切萝卜,就看见母亲切萝卜。

母亲先切尾,再切头。萝卜身上起皱,且沿皱绣着泥,母亲也便也切了起皱的皮。萝卜糠心了,她便切掉糠心之处,留下丰腴的部分。我洗土豆,刮皮,切土豆,就看见母亲洗土豆,刮皮,切土豆。我做饭只用半个土豆,母亲会用两个或三个土豆。母亲用一块残瓷刮皮,皮黏在指头上,她便连土豆一起在水里濯一下,洁净了,才继续刮。母亲根据土豆的长相,把平实的一面置于案板,下刀切之。盆里盛着水,她把切成条的土豆悉放水中,是要得一些土豆的淀粉。我图简单,土豆切成条直接烹之。我取一棵葱,剥皮,去根,去枯叶,就看见母亲剥葱的皮,去其根,去其枯叶。母亲敏捷,每个动作都会准确且有力。

我在灶房做饭并不孤独,因为母亲陪着我。每天都如此,我到了灶房,便看见母亲到了灶房。母亲知道我不会做饭,所以她要教我,指点我。昔日母亲做饭的点点滴滴,无不印在我的脑际,我做饭只不过是照着母亲的样子行动而已。也许往日我向母亲默默学习过做饭,只是尚未操作过。现在只有我一个人,我不得不做饭,否则要饿肚子的。我做饭,只不过是温习母亲教我的方法而已。然而唯我明白,压抑且沉闷,我想母亲了。

遗憾我仍不会做饭,我的所谓做饭,仅仅是煮熟菜、煮熟肉、煮熟蛋、煮熟米和面罢了。一周,两周,一月,两月,每天做饭不止,但我却没有炒过一次菜。我用一个锅,反正是煮,始终是煮。我估量菜煮熟的难易程度,分批放菜。难熟的,先煮;易熟的,后煮。所有的调料,包括不必烧热的芝麻油,皆是一次投入其锅。统统煮熟以后,我便倒进碗里。

妈,我做的饭非常香。你放心,在静默的日子,我一个人,并没有饿着。

(本文刊发于《当代陕西》2023年第8期)


责任编辑:窦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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