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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匠

来源:当代陕西 发布时间:2025-04-30 15:56 作者:任静

01

篾匠在我的家乡,叫柳匠。清涧出柳匠,好柳匠出在周家店子。

柳匠周二成,已是古稀之年,木讷寡言,见了生人只会腼腆地咧开嘴呵呵笑,一副拘谨模样。他没文化,不晓得传说中柳匠也有个精通编制手艺的祖师爷叫张班,张班和鲁班本是同门师兄弟,他也不擅长与人交际。只要他手里有一把雾柳条,一把出柳线刀,沉浸在结柳的世界里,他的眼神立马活泛了,双手灵巧自如,雾柳条在手指间缠绕飞舞,顷刻间就成了做工精巧的一件小柳编。他神情专注地出柳线、制底子、编篾子、穿提手、收沿儿,手法娴熟灵活,一气呵成。他编成的笸箩、簸箕、篮子、油篓、架囤、背篓,牛料斗等柳器,结实耐用,颇受农人喜爱。

他从不会侃侃而谈,讲一番花里胡哨的人生大道理,如结柳器也是编良心,结柳人谁心里都有一杆秤等等。他只是默默结出为人处世的朴素哲学,让一个个沉默不语的柳编来说话。他结的柳器遍布乡里,半个世纪过去了,仍然坚如磐石。女儿周玲说自她记事以来,每天晚上看到父亲坐在炕栏上结柳,她睡一觉醒来,父亲依然埋头结柳,雾柳条刷刷像秋风扫过,昏黄的灯光将父亲的剪影贴到窗户上,虚幻而落寞。

俗话说,门里出身自会三分。周二成的父亲周德秉是一位技艺精湛的老柳匠,按照子承父业的传统,他注定要做一名柳匠。12岁时,周二成做了父亲的学徒。相较于外面收来的徒弟,老柳匠对他教得更加悉心认真,巴不得十八般武艺倾囊相授,同时也对他更加严厉,老柳匠容不得他亲手教出来一个庸常小柳匠。老柳匠用相当的耐心手把手教他。他学得心不在焉,貌似看懂了,一动手仍是手忙脚乱,不是穿错了柳,就是数错了针锥。对于套、排、挑、穿、插、扎等要领,转眼就抛到了脑后。严肃的老柳匠虽竭力忍住愤怒,还是忍不住责骂他太笨。他伤心得抹眼泪,却不敢任性地甩手不干,在他的童年所处的那个年代,父权的威严,决不可蔑视和违拗,父亲一个严厉的眼神抛过来,就止住了他的哭声。

外面不时传来村里男孩打瓦碰砖的嬉闹声,有时他们在打谷场“搧宝”,喧闹声响鼓般撞击着他的耳膜,他心里直痒痒,却不敢撒开脚丫子朝场院里跑,手里的活计干得心不在焉。冬天来临时,村里的孩子又把玩闹的阵地转移到河面的冰滩上,驾着冰车双手轻轻一划,便像小燕子一样飞了起来。他靠在窗前尽力侧耳捕捉那欢快的嬉戏声,拼命压抑着心底的向往之情。有时,正埋头结柳的父亲,仿佛洞穿了儿子的心思,抬头不动声色地朝他望一眼,父亲的目光不怒自威,他不敢再心猿意马。

再长大一点,该上学了,他顾虑家里没钱供他读书,主动放弃了读书机会。他跟着父亲去城里卖了两回柳编,发现他家的手艺特别受市场青睐。许多庄稼人围在小摊前,精挑细选,左右打量一张簸箕或笸箩,模样是否周正,做工是否精细,反复摩挲柳条打磨得是否光滑,扎不扎手。一边夸赞着,一边挑剔着,几番讨价还价,最终成交。父亲精巧的手艺,为每一件柳编赢来了一个合适的价格。看到他们辛苦结出来的柳器,切切实实变成了鲜亮的银钱,终于让周二成认识到一个最本质的问题,即他们的柳编技艺是颇受人欢迎的,需求就是最大的价值!于是,他暗自下决心回去要跟着父亲好好学。至此,周二成认定了只要是喜欢做的事情,就一定能够坚持下去,并且能够在柳编这个行业里深耕,掌握一手呱呱叫的精湛结柳技艺。

02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由于门里出身,周二成对于柳木薄片、雾柳条和柳线等主要材料,以及各种结柳工具,包括老镰、削茬镰、柳锥(穿柳线用)、出柳线刀(刮舌头用)、线捏(缝小簸箕用)、出柳线官、荚麻、环锥、吊麻线钩、柳尺等并不陌生。兴趣的确是最好的老师,一旦对结柳技艺产生了浓厚兴趣,周二成学起来就突飞猛进、事半功倍。他很快熟悉了每一道结柳工序,并达到熟稔在心。柳匠的前期工作主要是加工柳木薄片、柳条和柳线。将脱皮的柳条晾晒干后,存放在干燥、荫凉处,使用时再将其置放于水中浸泡,使其松软柔韧。他从泡雾柳做起,雾柳砍回来首先在河里浸泡一夜,拉回来得继续在大水槽里泡、水瓮里泡,直至泡得柔韧如水,弯曲自如。提起那份受罪,周二成至今刻骨铭心。雾柳泡在河水里,夏秋两季温度适宜还好,一旦逢上早春或冬天就要遭大罪了,手脚泡在冰凉的水里,泡在刺骨的冰渣里,冻得他直打哆嗦。那时候没有胶皮手套,也没有高腰靴子,他的手指头常常磨得血流不止,疼得钻心。

雾柳泡好了,就要准备麻线,麻线是专门买的宁夏麻,这种麻比本地麻更具长度而坚韧的品质。他认真地用拧车儿打麻线,继而缠起来,缠成一个个麻线棒。接下来,他拿出柳圈子,举起老镰剖成薄片,用来结簸箕舌头。那薄片就像母亲擀的面叶子一样薄,宽一寸,越长越好,如果太短,需要接一截,接起来的簸箕舌头就不如一个整片结实耐用。出柳线可是个技术活儿,一指头粗细的柳条,要剖成粗细均匀的三根,出柳线时就用到了那个像老蜗牛似的出柳线官,然后用柳线刀刮去柳线中间洁白如絮的柳芯,再放在水槽里浸泡两个小时。

簸箕虽然没有笸箩用料多,但是结柳过程一点也不省力。簸箕分敞口和立口两种,不掌握一些技巧绝活是做不好的。敞口略简单,立口的难度要大些。起初,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簸箕抵到膝盖上捂出一个立口的雏形来,结柳簸箕时,回线是一个很关键的概念,不多不少要数到八锥儿,数够三根柳条回一下,他就这样周而复始地结柳。柳编的收边,即外沿部分是用普通柳树的躯干制作而成。簸箕的外沿俗称“舌头”,略宽,近二寸宽,打磨得光滑而削薄,一点也不扎手。柳制品的收边部分很重要,如同点睛之笔,一件柳制品的成败,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收边的细腻做工。上圈条要用柳线缠,最上面有一圈盖条。柳匠通常还要在簸箕舌头正中间饰有一个漂亮的麦穗结,就仿佛是给柳编上拓盖了一个专属于他们周记号的印记,买主一看麦穗结就认出这件柳编出自哪位柳匠之手。

笸箩与簸箕的结柳方法也截然不同,必须从中间开始打底子,一连结十回(一锥叫一回,三针)。而编篮子,分圆掌和方掌两种,最大的技巧是编好篮系,即穿提手。笸箩、簸箕和篮子等缠柳边时,也有两种缠法,一种是光缠不锁,一种是锁边法。关于锁边法这个技艺,之前清涧地里许多柳匠都不会,周二成的父亲老周柳匠也不会,这是一个偶然的机会,周二成去折家坪张家岔结柳时,向一位来自米脂的柳匠偷师学来的。

03

开悟就是一刹那的事情。十四五岁时,周二成已经可以编制得像模像样了,他经常跟着父亲出去干活。由于身处那个特殊年代,只能白天上山务农,晚上偷偷结柳,结下的柳编不敢拿出去卖,藏在家里等待时机。对于他们这种投机倒把行为,队上曾经严厉批评过几次。在合作社时代,村里成立了结柳小组,三十几个柳匠分工不同,有人负责买料,有人负责结柳,有人负责缠边,有人负责销售。年龄最小的周二成因为技术过硬,是收沿把关技术的“缠家”。之后政策逐渐放松了,有人慕名来请他去结柳,每个月要给队里交150元包工钱。请结柳有约定俗成的行规,一天结一张笸箩7块钱,而一张簸箕才一块五毛钱。他壮年时手法快,一天也只能结出两张簸箕,或者一张笸箩。凭着一股子毅力,他几个时辰一动不动地坐下结柳,长年累月,屁股底下打出了厚厚的茧,无声地书写着柳匠持之以恒的耐力。

手工艺人的辛酸况味唯有他们自己能够深切体味。有些人请他结柳时,常常满脸堆笑热情洋溢,但活干完了,却是欠账,一欠就到了年关。乡下人讲究年关结账,不拖不欠好过年。也有不讲究的人,一拖就是数年,甚至永久闭口不提此事了。跟集上会躲着他,遇到了,要么撒腿就跑,要么“要钱没有,要命一条”,遇到这种茬口,老实厚道的他只能深叹一口气,自认倒霉。有一次他去外乡一个村里为人家结柳,终于收到了另一家所欠的一百来块工钱,他乐滋滋地将那笔钱装在衣兜里,吃饭时将衣裳搭在院子里的长条凳上忘记收,待他终于想起那笔钱时,衣兜里早已空空如也。那年月,挣点钱不容易,多少天辛苦劳作的收获转瞬化为泡影,找到偷钱的毛贼,他像霜打的茄子欲哭无泪,黯然神伤地回了家。

柳匠周二成的手艺越来越精湛,在十里八乡出了名,他娴熟地掌握了结柳的技艺,从他手里卖出去的柳编越来越多,笸箩、簸箕、拿粪斗、头盔、元宝篮等,规格大小不一的各种笊篱,甚至还有女人们做女红用的针线笸箩,精致、可爱的针线笸箩人见人爱,宽大、适用盛放馒头的长方形篮子,篮子上系着一个小小的铁环。他还为铜川、子长等地的煤矿加工矿工头上戴的柳条安全帽。在普通人眼中,柳木和雾柳条是很不起眼的一个物事,僵硬、呆板,只是烧锅做饭的柴禾,而在柳匠手里却可以化腐朽为神奇,周家两代柳匠像变戏法一样,使其成为柔韧、洁白、光滑的材质,一件件实用精美的柳条编织品诞生了。大伙儿熟知他精湛的结柳技艺,请他出去结柳的人越来越多,近至周边十里八村,远至毗邻的子长县、延川县、绥德县。

霜露荏苒,日月如涓,转眼一个甲子年就过去了,结柳这门手艺已经深入柳匠周二成的骨髓。身为柳匠艺人,脚踩百家门头,一辈子为人结柳编篮,算得受乡人敬重的人物。他对手里结出的柳编,寄托了满腔真情。他说,凡是清涧城里卖煎饼的篮子上有铁环的都出自他的手。每次走在县城的街道上,他的目光便会不由自主地追随着卖煎饼的吆喝声,追随着那些活动的篮子,攀援着叮当作响的铁环,仿佛故人相见。他激动得眼窝里汪着泪,目光定定地摩挲那稔熟的篮子,仿佛爱抚一个走失的孩子。当他看到有些人并不十分爱护他的篮子时,很是心疼,就仿佛有人在虐待他亲生的孩子。他不顾一切地迈着仓皇的步履奔过去,有点突兀,心疼地从对方手里抓过煎饼篮子,埋头仔细拾掇那即将脱裂的篮系与边沿的豁口……

周二成伸手摩挲那些结柳工具,宛如抚摸相伴多年的宠物一般。那些铁器家具,经过他多年的抚摸,反射出时光难以掩盖的锃亮光芒。他手里举起一个大约五斤重的老镰,目光里透露出久违的亲切温情。

责任编辑:刘洁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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