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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亲们说,家乡的堰塘,就是一只水灵灵的美丽大眼睛,时刻见证着家乡的兴旺变迁。
堰塘在村东北角,东西走向,长有七八十米,宽有二十多米。挨着村子南边,是一片竹林和几棵柳树。西边有座简易石板桥,西北土岗上的雨水,通过沟渠,流入堰塘。北边是生产队的打谷场,东边是庄稼地,东南是个排洪的豁口,遇到夏季雨水多时,灌满的塘水通过它,把水排到村东边一条宽渠,再与村中间的大水沟汇合,浩浩荡荡,流向淼淼月河。
堰塘是乡亲们洗衣、洗澡、牛饮水、鸭鹅嬉戏的地方,也是养殖塘鱼的地方,更是我小时玩耍的乐园。堰塘给我的童年带来了难忘的欢乐和幸福的时光。
当最后一块冰雪消融,春风吹皱一池绿水,家家户户的黄绒线疙瘩的小鸭儿,一行行如舰队一样,开始扑腾跃入堰塘,在春波里嬉戏。又几场春雨袭来,堰塘的水面升高,池水倒映蓝天、白云、竹林和岸边的树木花草。清风吹过,波光粼粼。归来的燕子,贴着堰塘水面飞行,点出一圈一圈的涟漪,悬在堰塘烂泥边,啄一坨坨泥巴,飞回农家屋檐下。
春笋是出头的箭,密密麻麻地探出来。竹林下是厚厚的竹叶,一阵阵柔风吹拂过竹林,发出沙沙的响声。抽芽的柳树,黏着鹅黄的柳絮,风一吹,落满堰塘。堤上的小草钻出地面,探头探脑,张开笑脸,挨挨挤挤,堤岸似披上一条带有五颜六色花朵的绿色地毯。暖阳照耀,惠风和畅的青翠堤上,蝴蝶翩翩飞舞,蜜蜂们嗡嗡成阵,荷叶也冒出了尖尖,总有蜻蜓立上头。水草开始泛绿,这方堰塘滋养我的家乡,春风又绿月河岸。
夏天的堰塘,塘中间的荷叶碧绿,荷花点点,装点着堰塘。这时候也是最热闹的时节:晨雾初开,人们来到塘边,洗脸打水。中午,几个妇女一起洗衣,说说笑笑,砧声清脆。西头,卧着几头水牛,在堰塘里悠闲自得地反刍,几只八哥立在牛背上啄壁虱,蜻蜓在堰塘水面上下翻飞,有的立在荷叶上。该下田犁地了,水牛舍不得离开堰塘,被汉子几鞭子抽上了岸,直搅得堰塘浑了半池水,惹得洗衣的嫂子们骂开了:“挨刀死的,浑水咋洗衣服哩?”汉子笑着回答:“嫂子,你骂谁哩?”“人和畜生一起骂。”汉子抽一鞭子水牛,哈哈大笑,满意地走开了。
水里漂浮着一层细碎叶萍,绿油油的是喂猪的好草料。堤旁低洼处,长着一簇簇、一丛丛茂盛葱郁的艾蒿,散发着浓郁的香味。堰塘浅水处,还长着几窝绿菖蒲,像蒜苗一样青翠的叶秧上,开着明艳的黄花,分外耀眼。无数细长腿的黑色昆虫,似滑冰队员,在水面上滑得飞快。有一种铜色甲壳水虫,在水上急速旋转,漾起一圈圈细微的波纹,向外扩散。蜻蜓像直升机一样,在水边草丛上飞来飞去。
堰塘东北面,是一大片高低错落、层层密密的荷花。碧绿的荷叶如翡翠一般,滑动着珍珠一样的露水和雨水。不时有青蛙蹲在荷叶上面,高吟低唱,闹红了池塘。才盛开的荷花,粉妆嫩颜,似藏在深闺的少女初次见人,不胜娇羞。黄蕊粉萼,妩媚动人,清香四溢。成群的鱼儿,在清澈的水中,游来游去。
夏夜月光下的荷塘,似披上了乳白色的面纱,在此起彼伏、清脆悦耳的虫鸣蛙叫声中,和远处无边的绿色稻田连成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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堰塘远离住户的东南角,是一片开阔的浅水区。劳累一天的乡亲们,中午吃完饭,四处瞄瞄,见没人,就脱光衣服,扑扑腾腾跳下水去。我们小屁孩也不甘落后,一个蛙蹦,入了堰塘,那种清凉和快乐,无法形容。堰塘啊堰塘,成了一个欢乐的海洋。打水仗,“扎猛子”,捉“水鬼”,摸塘鱼,折荷叶,采荷花,满塘响起扑腾声和欢笑声。池塘水里玩腻了,在塘堤玩“斗地主”“跳房子”,玩得昏天黑地,不亦乐乎。只听到母亲们高着嗓子,拖着长音喊叫着回家吃晚饭,一个个才怏怏地返回家去。
一年大旱,庄稼干得都能点燃,月河断流了,殃及恒惠渠也干了,水成了“保命汤”。家乡的堰塘里,还蓄有多半粼粼塘水。为了灌溉保苗,村干部按照急需、缓需的要求,给各家各户分配取水保苗的任务,善良的乡亲们,不争、不抢,相互谦让,有序取水。无私奉献的堰塘啊!用这一湾湾清水,浇灌干枯的庄稼。堰塘周围,满是乡亲们的水桶、尿桶、吊罐等,凡是能盛水的家伙,都派上了用场。咯吱吱一闪一闪的扁担声,叮叮当当的铁桶碰撞声,乡亲们的欢笑声,嫂子村姑的嬉闹声,响成一片。
堰塘的水,越来越浅,露出了黑黑的烂泥,堰塘里的鱼儿开始跳跃,搅出了满塘的涟漪,有的鱼浮在水面上大张嘴。村主任一声吼:“停!”乡亲们都停下来,整个堰塘周围静悄悄的。村主任在想,是保苗还是保鱼,他拿不定主意。这时候,德高望重的李爷走过来,拍拍村主任的肩膀:“保苗就是保命啊,鱼可以分给大家,来年还可以再放鱼苗。”堰塘里的水,终于取干了,大鱼小鱼都露出来了,每家每户都分到了活蹦乱跳的鲜鱼。这一年,我们村里的菜园地是绿的,水稻也稳产。堰塘里的水全干了,偌大的一口口堰塘,仿佛一颗颗流干眼泪的黑洞洞的窟窿,干瘪瘪地仰望着太阳、流云和黑夜,期盼着老天爷赶快普降甘露。我常常坐在柳树下看着这只堰塘大眼睛,看着看着,我泪流满面,望眼欲穿。若能有大雨倾盆,堰塘这只大眼睛也会楚楚动人,撩拨心绪。
久旱必久涝,这年秋天下了好长时间的连阴雨,大河小溪都是清水满盈,家乡的堰塘,蓄满了水,变成了一只水汪汪的大眼睛,深情地望着越来越好的家乡。躲藏已久的青蛙们,从四面八方赶回来,跳进堰塘里,夜间和清晨,便有了一塘的蛙声,在稻花香里说丰年。
秋天的堰水变得有些冰凉,有些冷清。但鸭鹅们可不怕冷。秋收了,稻场上堆着谷物,成了鸭鹅们盯着的对象,以往对草、虫、鱼什么的兴趣,转到谷子上来了。趁看场人不注意,就跑到稻场偷啄几嘴,看场人一撵,就嘎嘎声声,一摇一摆,急急忙忙跳到堰塘。几番下来,看场人疲沓了,将打下的谷子移进仓库,谷堆用彩条布围住,可鸭们总有办法啄吃一些。我们家当时喂了几只麻鸭,这个时候晚上也不回笼。清晨起来,在它们晚上呆的浅水地方,准能摸到几枚鸭蛋。运气好时,淤泥里伸手还能摸出一两只黑鳖来,晚上就是一顿下酒菜。
3
隆冬,堰塘里的水开始结冰。结了薄冰的堰塘,如蒙上一层薄膜,毛玻璃一样明亮。随着气温下降,冰越结越厚。小伙伴穿着厚厚的棉衣棉帽,三五成群,在雪花飘舞的池塘冰面上小心翼翼地行走着,打起陀螺,溜冰,滚铁环,玩得头发上冒着热气,留下一道道脚印和一串串欢声笑语。那时,缺吃少穿,每个小娃都很顾家,玩的时候也不忘记,把冰面上折断的干藕秆和柴火捡回家当柴烧。
年关清塘,是全村人最高兴的时候。在村干部安排下,大家先把堰塘的水抽干,逮鱼捉鳖。只听咚咚的抽水声响彻村前村后,半晌工夫,堰塘里的水露出了小土包、枯树桩,还有沉塘的塑料瓶子等杂物。此时的鲫鱼、鲢子、鲤鱼、泥鳅,各种各样的鱼,不停地张合着嘴巴。一条条粗壮的黄鳝,扭动着柔软的身子,有的钻进烂泥里,奋力地拍打泥浆,抗拒着人们的捕捉,可最终还是成了瓮中之鳖,塘中之鳝。接着,人们边清淤泥边挖藕。摸出的一根根带着淤泥的莲藕,有一米多长,藕节有胖小孩的胳膊那样粗。挖断的藕节,雪白的圆孔断面,与淤泥黑白鲜明,相映成趣。李哥是抓鳖的高手,只要堰塘烂泥的“现场”没被破坏,他都能认出鳖路,顺着鳖路,就能抠出一只只或小如碗口、或大如黑土盆似的黑鳖来。
堰塘啊,它最是大公无私的,它奉献了清凌凌的甘霖,又要奉献肥沃的泥土。堰塘沤出来的烂泥,是水美鱼肥上好的绿色无污染有机肥。清堰塘的时候,乡亲们就把黑油油的烂泥挑出来,倒在太阳底下暴晒,再经凛冽寒冬一冻,成了来年春上田地里肥壮的农家肥,给幼苗的根部丢一坨一坨的烂泥土,幼苗便噌噌往上长。每家每户分得几斤鱼,十几斤藕,丰富了人们过年待客的餐桌,改善了人们一年到头难见肉味鱼腥的贫寒生活。
远离故乡多年,堰塘成为我依恋故乡的乡愁,那个曾经水波荡漾、水草旺盛、鱼跃蛙鸣的堰塘,只能成为回忆了。现在堰塘被填埋了,建起了安置社区,一栋栋崭新的楼房,从填埋的堰塘拔地而起。堰塘边的竹林还在,围塘的柳树还在,四周的田野还在,就是没有了那只水汪汪的大眼睛。住在社区里的乡亲们,晚上偶尔还能听到断断续续的蛙声。哎,我童年充满生机和诗情画意的堰塘,还经常出现在遥远的水乡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