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做了,就停不下来了;开了门,就关不了了……
病魔中的天使,黑暗里的萤火虫
我顺着她的指引拐入一条街,果然看到前方一院子门口,“德善爱心共享厨房”几个黑色艺术字,如蜂蝶般舞动在墙壁,心下一喜,随即顺门而入。
院内一角,正显出热闹迹象,一些人的身影和声音掩在几丛鲜绿的盆栽后,旁边厨房的门打开着,抬眼可见。正是中午时分,公共厨房内有许多人忙碌着。待走近了,抽油烟机声、爆炒声、水咕嘟声、人声,交汇着冲入耳畔。烟火气在屋内升腾,他们隐在其间,匆匆忙忙,照看着眼前自己的锅。我站在门口,仿佛在看一幅人间烟火的画卷。画卷内之人有的做好饭菜离开了,空留下刚才还被食物填满的锅,大张着口,冷寂下来。忽而又有别的人走进,使它重新被填满……洗菜溅起的水花交替在灶台边跳舞,你方停歇,我方登台,此起彼伏。锅里咕嘟的,除了热气腾腾的饭菜,还有他们的生活……
我想来这个厨房其实已经许久了。
一位患者家属做好饭后赶去送饭 周明明/摄
终于,在春夏之交的这天,阳光热情地为万物添辉之时得出空闲,顺着导航指引寻过来。却是未见踪影,只得走进一家商店打问。店主愣了下,一边告诉我,可以从前面拐进去另一条街看看,一边又按捺不住好奇心问我:“这里面到底是干什么的?”她显然经常听说,或者经常被人问及这么个地方,生出了疑惑。我将了解到的信息告知她,而后按她的指引,果然找到一处院子,并在院子最里面,寻到厨房所在。
其实还未等踏进去,外面一面白墙先吸引了我的注意。过去的许多不同时刻,不同的人,留下的不同的字体,不同的故事纷纷在这一面墙留下印记。这面墙便成了一处时空交汇的载体。
我仔细辨认那不同年龄、不同地区、不同时段的人留下的字,知晓这背后,是无数曾在这里上演过的故事。这些故事随着文字在时光中变浅变淡或褪了色。
“轻舟已过万重山。”
“病魔中的天使,黑暗里的萤火虫。”
“有饭就是家,好好吃饭,好好生活。”
…………
墙上一朵向日葵吸引了我的目光,我知道那个画下花朵的女孩,4岁起就开始抗白的小勇士。她一张圆圆的脸,软糯可爱,在日复一日的打怪兽中,与厨房结下不解之缘。厨房的主人曾带着她实现看海的愿望,她似个精灵,在海边舞动,海风吹起公主的裙角,吹走她和家人的忧伤。后来,她在沙滩上写下自己的梦。那梦被风吹散,在空中飘落,她的病也在五六年的时光轮转中抽丝剥茧般被吹散,她打赢了怪兽,终于痊愈了。在漫长的一生中初始的几年,在这面墙,在这里,留下些许人生的印记。
我只能靠想象,使得这面墙映出一些人的面庞。他们笑着,有的眼中也充盈着泪水,在那一刻纷纷出现在墙壁上展演自己,而后悄然离去,留给我的只有这面写满文字的墙,以及厨房内新的人,新的正在发生的故事……
我和一位女士打了招呼,便钻进厨房,将自己似投入湖水的石子般,塞进烟火升腾的画卷上两排忙碌着的身影中了。我站在中间,倒似穿越进不同时代、别人故事中的人,起初有些呆愣,不敢打断这些正使铁勺在锅里舞动的人。倘若他们是厨师,那舞动的铁勺便是艺术诞生的工具,可眼下,这些叮当作响的锅碗瓢盆和锅内渐渐熟透的食物,不过是他们的生活,或者不如说是生存。他们匆匆忙忙在这里借厨房做一顿饭的背后,都有一个正盼着他们的亲人。
厨房的主人那时正在外地忙着事情,经常不在。厨房内所需物品一应俱全,又有母亲替他操心着,只日日开了门,为这些过往之人,备好米面油和调料等物……待他们走进,丁零当啷,奏起这交响乐便可。
我起初见他,他还是个开着影棚的摄影师。时时游走在乡间,给田里弓着腰干活、将被岁月压弯的脊背留给蓝天的老先生,或坐在村庄的屋前屋后的石头上择菜,银丝在太阳下闪着光,皱纹爬满脸颊的老妇人拍几张照片。他们对着他露出最灿烂的笑,眼睛眯得月牙儿一般,皱纹也被挤成一团儿,最后都将自己人生暮年的某一刻,永久地留在了一张相纸上。
他拍的照片越来越多,相识的老人越来越多,内心的牵念便一丝一丝绕起来,也绕成圆团在心间住了下来。
他还是在乡间跑,这一次,拍照的同时,瞧见了村庄里的那些压弯枝头的果子。果子或红或黄,或绿或紫,胖娃娃般挤挤挨挨,铆足了劲儿把腹内成熟的香甜气息往外散,终使得他驻足。他要为它们短暂的一生寻个好去处,村庄的果子于是有了着落。在他的吆喝之下,一箱一箱,乘着各种交通工具,摇摇晃晃了一圈后被某双大手抱回了家。
后来,我便又看到这个共享厨房的消息。
它隐在医院旁边的街巷,如茫茫大海中一艘亮着灯、温着炭的小船,任哪个漂荡在海上心生孤冷的旅人,上来寻一份所需。自然,来做饭的都是医院的“常客”。他们在医院和老家的往返奔赴之间找到这一处散发着浓浓烟火气的厨房,任他们将天南海北的家乡味道,将清淡爽口的一日三餐呈现出来。
两排抽油烟机卫士般在厨房上空排布,俯瞰着一个个电磁炉、水龙头和调料台,米面油等物静置在厨房一角,锅一如既往般张着口等待被填满,他们你来我走,过往匆匆。
她对我介绍起他,笑着说,他也叫德善
我知晓我是有些木讷的,厨房内的空气并没有因我的茫然而变得紧张。他们忙碌在自己的灶前,继续着手中的活儿,无暇顾及我这个忽然闯入却并没有做饭意思的人。各种声音依旧交替回响,而我,格格不入地站在一旁,实在不知该如何开口,打断一位或许正对我充满疑惑的人。
直到那位也叫德善的大哥拎着菜走入。他穿着带有彩色花纹的夹克衫,个子很高,热情地跟厨房的人打着招呼。
她对我介绍起他,笑着说,他也叫德善。
我惊讶地张开了嘴,为这神奇缘分,也笑出来。他叫德善,厨房叫德善,这一场碰撞,使得人人惊喜。他在街道走着,被这二字吸引了目光,又得知这里做饭不收费,于是结了缘。
她说来这里的人,虽天南海北,但都跟家人一样,让我不用拘束,可随意交谈,我顺着话茬走近那位大哥。他正给一个西红柿剥皮,洗好的土豆、葱、蒜放在一旁。他一边用刀子刮着残存的西红柿皮,一边跟我讲述自己的故事。
德善爱心共享厨房主人许凯(中)和 村民的合影
他是从山南来的省城,已经在这做过十余次饭了。一番打问下才知,他的妻子生了病,在另一家医院做完手术后转到这边放疗。他的妻子原是在重要岗位上工作的,一直是女强人的形象,这么些年,性格上刚毅,身体上也刚毅。所以他说过去几年,妻子连感冒都未曾有过,所有人都觉得她身体素质好,没承想这次,仅仅是觉得眼睛不对,却检查出来肺癌。起初她也是无法接受的,那白色的检查单上几个赫然的黑字出现时,脑袋嗡一下就炸开了,只觉得心慌,慌,无尽的慌……脑子像在什么虚无的地方漫游了一番,找不到回来的路,整个人便瘫软了。
情绪崩溃是自然的,后来也慢慢地接受现实,放下一切平时放不下的。那些平日里一刻都不容缓的文件此刻好像也没有那么急了,那些名利场上的追逐也如烟火绽放后掉落一地的碎屑般虚无,她开始接受治疗。而他本经营着些生意,妻子生病后亦放下一切,独自一人贴身照顾。与许多病人一样,他们在医院旁边租了房子,住院期间,便到厨房来做饭。
他说“恢复得还可以”,是温和恬淡的语气。他宁愿自己累一点,也不想让孩子们分心,随后像是发自肺腑般,深吸了一口气,又长叹出来,说了句:“千万别生病,太辛苦。病人和家属都太辛苦。”
他这几个月,已被累得腰肌劳损,只是觉得外面买的饭作料太重,爱人也吃不惯,所以坚持自己来厨房做,只在饭菜内用一些葱姜蒜提香。山南人做饭好,他也没有自谦,向我夸耀了自己的厨艺。
提起那日在街道初遇一个跟自己名字一样的厨房,他依旧难掩喜悦,说是满腹新奇地跑进来问,此后便每日中午来做一次饭。
他将切好的配菜爆香后,把土豆和西红柿依次倒入锅中,用铲子搅拌起来。锅内的声音瞬时与其他正在炒菜之人锅内所发出的声音交融在一起。我于是不再说话,知晓那些从嗓子里发出的声音,不能清晰地进入他的耳朵。隐约间听到她在教一些人掌握火候。她一直在里面转悠,看谁需要什么,对于一些新来的,还没与电磁炉熟悉的人,做一些指导。偶尔给我讲述起什么,声音也被湮没在那些爆炒声、抽油烟机声与流水声中……
其他灶台前站着的男男女女,择菜的择菜,洗锅的洗锅,煮面的煮面……有小姑娘因母亲生病,人生第一次做饭,她在一旁偶尔指点一二。
说起来,也有四年了。这四年,来来往往的人太多,故事太多,她虽每日守着厨房,守着这些或熟悉或生疏的面孔,却很少问起他们背后的事。唯一印象深刻的,是一对偶然间在路上碰到的夫妻。那天晚上,她正从厨房出来,骑着车欲回家,却在路上碰到一对外地的夫妻。她瞧那男的像是生了病,询问下得知两人是从青海而来,在对面的医院治疗肾病,需要等肾源移植,所以长久地待在医院。
她主动问起他们是否知道这街巷内的小院隐着一处可以做饭的厨房,说着便又折返,带他们回厨房看。后来,那对夫妻便一日一日在厨房做了整整半年的饭。
怎能不像家呢?我暗暗思忖。她说,后来有一天,突然没见他们人来,紧接着又有两天没来厨房。她便生了担忧,怕是遇上了什么事。第四天,那女人来了信息,欣喜地告知她,她的丈夫等到了肾源,紧急做了手术,那几天都在医院忙碌没顾得上说,也怕她担心,得出空赶忙将这好消息告诉她。
她也惊喜起来,转身就将这好消息分享给在厨房的所有人。那一刻,人人脸上挂着笑,他们从这喜讯中看到希望,从别人的生机中看到自己。那是日日一起做饭的、已经处成家人的人的事,是能照亮他们心、感同身受的喜悦。那日的厨房始终洋溢着一股温暖和一丝淡淡的甜,往日种种声音中糅杂了些许欢喜之音。就连空气中饭菜的香味也格外诱人,他们夹起每一筷子饭菜喂入嘴巴的动作也尤为欢快。
如今,那对夫妇偶尔来复查时还会来厨房,看看这个医院旁边的小家。旧时在村庄,都说炊烟是根、是牵挂,有炊烟的地方才有家。如今,省城一角,有锅气儿的厨房也是家,是短暂卸下疲惫、担忧、困苦、紧张的一处温暖之地。她说起来依旧难掩激动,声音分贝高了些。看得出,她为他们重获健康而由衷欣慰。如今,他们也还时时联系着,在茫茫人世,多了萍水相逢的亲人,而这样的亲人,还有许多。
他们大多是从乡村来的,隐在这座城市四面八方无数道路尽头的一处小村庄,拿着一张给自己宣判的检查单,背起行囊,进行一场或许是人生第一次的大城市之旅。而后在那个闹哄哄辨不清方向的医院,茫然地跑上跑下,将身体变成一堆肉,这个仪器上探探,那个仪器上测测,跟医院混得稍微熟悉了些时,才第一次上街,并在街巷看到这个厨房。
起初听到这里可以免费做饭时他们也是半信半疑的。后来觉得无以为报,有妇人便每日傍晚过来厨房帮忙收拾,陀螺一般在厨房旋转,一会儿擦洗灶台,一会儿往调料罐里添加作料,一会儿打扫卫生……乡下人的意识里,唯有这一身力气能够相抵些情谊。
他们终于把医院摸熟了,也把医院附近的巷道摸熟了,在旁边的村庄短暂租住下来。此后一段时间,人生的版图里,只有医院、厨房和租住的小屋。
后来,也是有几天突然没了踪影,岂知不是人人都那般幸运,她的短暂失联不是因为从天而降的喜事,再次传来消息时,她的丈夫已经过完一七。
亡人走了,走了躯体,留下丝丝缕缕的关系网和未尽的世间情。生人还要网在网里,织补未尽的情。何况有些情,已编织入心,所以她即使再不会来医院,也时时牵念着厨房的一切,偶尔用文字、语音或视频链接这曾经短暂当成家一样的地方。
他们与厨房的故事就是如此,有些人的写完了,结局有喜有悲;有些人交织缠绕太深,一时半会儿写不完;还有些人,才刚刚起笔,开了个头……
他们说,只要有一个人来,厨房就开着
那个正写着故事的大哥做完了饭笑着跟我再见,被她喊住,塞了个橘子。她总是将儿子带回的天南海北的果子放在进门处,方便他们拿取。果子酸甜,或许正是来往之人缺的味道。
我随着大哥一起走出厨房在门口坐了下来。这一场短暂相逢,终以我看着他远去的背影而结束。未来,他会在厨房门口那面白墙上绘下些什么,我尚且不知。
我的对面那时坐了一个戴着口罩的大妈,正等着她的先生做饭,也不知怎么就讲述起自己的故事。
她是苦命人,这半辈子,身上总似春日发芽的树枝一般,这儿长出一棵芽,那儿长出一个苞……很年轻时,她就摘除了子宫,后来胸部又做了手术。好不容易病魔打会儿盹休整一下,暂时未顾及她时,她因觉多年生病、给儿女添了负担,而找了个自己唯一擅长的做饭的活儿来填补家用,却意外在一次和面时将两根手指夹断在机器中,让手指也未躲过手术的命运。
德善爱心共享厨房 周明明/摄
去年8月,她的乳腺又长出了东西,只得再次收拾行囊,从老家甘肃坐火车,一路摇摇晃晃来到这儿,将已斑驳残缺的身体重塞入进进出出无数次的医院。她的身上沾染着浓浓的消毒水气息,那是长期与医院打交道留下的痕迹,这多半年,她化疗了八次、放疗了十次,这仅仅是开始……药物注射进体内所带来的副作用,使得她头发掉落,胃里反酸,有时浑身难受,几日都吃不下饭。我忽地想起舅父曾说的药物打进去如虫蚁啃食的疼痛感,那是只有他们彼此懂得的痛楚。她说本不想医治了,也因着心疼儿女才坚持下来。好在儿子优秀,经济上有能力,丈夫也贴心照顾,一直鼓励……她说着说着流下了泪,声音逐渐颤抖,后来演变成明显的哭腔,顺手又撩起衣衫,给我看她的伤疤。我从未见过。此前也想象不出切除过胸的女人身体是何样貌。原本应该傲然挺立着女性最柔软部位的地方,移平了小山后还剜了一个坑,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疤,我只匆匆看了一眼便别过头去,无法描述那道令我生畏的疤。在满是病患家庭的地方,我无法只为一个人流泪,那是一种对人类在疾病面前无奈、渺小的痛心。我只能说一些宽慰的话语给她,自知这只是迷局之外的人不痛不痒的关怀,哪怕那些话出自真心,总归是浅薄的。
她说,从去年8月过来治疗都是在这里做饭,有时候会在厨房待上一天。他们与许多人一样,在周边租了房子,亦是同样,在房子待一阵,在医院待一阵。现下,他们人生中唯一的事,便是看病。年迈的老人则在老家照管田地和家中事务。那几年的特殊时期,这里也未曾关过门。他们说,只要有一个人来,就开着。
后来,他们在厨房招募了许多志愿者,买来大锅和蒸箱,在院内将饭菜做好,与牛奶、水果等一日日送去医院给病人、医生及周边村子里住的病人和家属。病人的那锅菜,做之前总是反复叮嘱要清淡。他的母亲,我见到的那位在厨房一直忙碌的女士说:“这村子好多巷子都有咱的病人。”忽而又觉说得不对,便改口道,“也不是咱的病人!”我跟着笑起来,深知,他们已将那些远离家乡、寄居在医院旁小巷、时时来厨房的人当作了自己人。
她提起这段经历,不禁感慨起来。那时,她这个儿子每日都要忙到深夜才回家,急得她在家团团转却生怕打扰他。不若眼下天气晴好,日子也如阳光轻洒万物般美好和煦。来做饭的人排着队,背后虽都有一个要照顾的人,脸上却也不是始终愁云密布。笑容也会在拎着菜走进和端着饭走出时爬上脸颊。有些会带着病人一起来,一个在院内坐着等,一个在厨房忙碌……
她已不会去问每个人的情况。每个熟悉的面庞,或者戴着帽子的身影背后,都有一段难言之隐。
我倒是被一对老人吸引了目光,他们带着青菜颤颤巍巍地走入,围着锅灶研究半天后走过来取了一把挂面。我虽站在厨房内围着两排灶头忙忙碌碌的人们中间显得格格不入,甚至有些手足无措,但还是与这两位老人交谈了起来。
他们与我算半个同乡,老家处在相邻的县城,奶奶对爷爷很是崇拜,说他年轻时如何有本事、如何能干……说时,满眼尽是快要溢出来的喜欢、依赖和景仰。他们煮沸了水,扔进去一把青菜、一把挂面。青菜如碧玉般在锅内浮动,与白色的面条交融,咕嘟咕嘟,涌起气泡……我们用方言扯着嗓子交谈,声音掩映在抽油烟机和锅碗瓢盆的响声下。
他们做好了饭倒入盆中,还要为我盛上一碗,我自是推辞,后随着他们一起坐到厨房外的餐桌处。爷爷说他生了病,肺上长了东西,但看起来精神抖擞,说话时亦中气十足,笑着,指点江山般为我讲述年轻时的事……那时在村上,爷爷是顶能干的人,奶奶则一脸笑容地盯着这个已经仰视了一辈子的老伴儿。她个子不高,腰背有些许佝偻,说自己没读过一天书,与农村多数女人一般,仰仗自己的男人。如今,负责照顾他。
他们来西安二十多天了,与其他病人一样,生活中只有医院、租住的房子、厨房这三点一线。两个颤颤巍巍的老人,一辈子带着儿女与土地相伴,看惯了辽阔的天、无垠的麦田。老了,却将身躯扔进陌生的城市一角,在高楼林立、车水马龙、霓虹绚烂的缝隙中茫然挪步。
他们的孩子未能离开乡村,除却土地外,偶尔在生养之地寻一些活计,城市对他们来说,同样陌生。他们将父母安顿好,隔三岔五来照顾一二,便又要奔赴各自的生活。
奶奶说“孩子都是农民娃”,短短一句话,分明又涵盖了许多。他二人年近八十岁,相依相伴,从医院出来,能有个家一样的地方解决温饱问题,于他们而言已温暖许多。
他们起初不知道这里的故事,只觉便利。我想许多人与他们一般,每日里提着菜走入,像回到一个众人共同的家,却并未过多了解这个厨房背后的故事。奶奶一个劲儿地说这里的人有多贴心、如何耐心教她使用那些厨具,她显然是将善良刻在了骨子里,说着又夸起我,说我读了书,有出息……她说:“要不是你爷得这病,奶还能跑到人家城里来?”我知道这是肺腑之言,城市原本不在他们的人生轨迹和预想中,因为生了病,才与之有了交集。
许多天后,我看到那个开设厨房的青年从外地回来,他也碰到了这对老人,爷爷还是那般精神抖擞,一边吃着饭,一边夸他的这个厨房。
他又掏出相机,让两位老人依偎着,露出笑容。他们的皱纹挤作一处,眼睛眯成一条缝,唯有嘴巴咧开着,留下人生暮年,某个初夏的笑容。我不禁想起他们年轻时,男女初婚,羞涩又热烈的模样。人们总关心年轻人的爱情,郎才女貌,青春洋溢,走到哪儿都似一道风景,空气中也尽是荷尔蒙的气息。可我那时,竟从眼前的他们和脑海中勾勒出的他们年轻时的身影,不觉想到老了后颤颤巍巍的自己。那张照片,终存住了一些美好,留下他们与城市的唯一牵绊。
人人皆有苦楚,人人皆被柔情牵系
我对德善这个名字的最初印象,还停留在《请回答1988》中。后来,因为他们,德善在我心中有了新的形象。如今,这形象转换成实实在在的一处地方,它似乎又有了别的诠释,类似我说的茫茫大海中,一艘亮着灯、温着炭的小船,对有所迷失方向的人摆动旗帜。
在一众钢筋水泥构建的坚硬冰冷的建筑中间,一条被树荫遮挡的略显柔和的街巷,一处似被城市遗忘了的小院内淋漓演绎人间真情。天南海北困难的人会聚而来,人人皆有苦楚,人人皆被柔情牵系。一些难言的东西在小院的上空飘洒洋溢,如一股暖流,从踏入起,便将人包裹。
他的母亲一直在厨房内外忙碌,她在门口那面写满故事的白墙下栽种了一些绿植和蔬菜,它们在墙角使劲儿凸显生机,好给来来往往做饭的人们眼中送去一些柔情。她一边涮洗脏了的拖把,一边又提起这个儿子。我才知晓有些东西,是刻进骨髓却并无真切缘由的。
他从小由外公外婆照管得多,老人节约,或许潜移默化影响了他,尽管如此,厨房所用米面油和调料,皆挑选好的。他总让母亲劝说病人不要用一次性饭盒,除却怕对身体有所伤害外,他似乎自幼就显现出环保意识,这点,连父母也无从找寻源头。
“他自己从不用塑料袋,有一次我让他去买菜,他拿手捧了回来……”
我笑着听这与他相关的故事,直至他母亲说,打小,他只要去老家屋子周边的单位玩,凡看到水龙头漏水便一定要上前关掉。甚至高中时,他从书本上了解到纽扣电池对环境污染大后,便将所及之处的电池收集了几麻袋,后来不知晓这些电池该怎么处理,只能求助老师,这才联系到外省一处销毁的地方。
这个年岁与我相当的男孩,在某些方面有着我无法企及的认知。而他对老人的爱,亦是打小就表现出来了的。
“我们春节走亲戚时常就找不到他了,他总是跑到村子里年龄大的人家中,跟老人聊天,给人家照相,他很小时就有照相机了……”
原来我看见的他在村庄给老人拍照的身影,只是一个少年多年习惯的延续,只是那个少年长成了如今三十岁的成熟相貌。他打高中起,寒暑假就没在家里待过,上大学后便跑得更远,原山河之距束缚不住他。
许凯(中)指导村民合照姿势
他其实是富裕家庭长大的孩子,没有受过困苦,如温室中浇灌出的一朵纯白的花,对一切从泥土里爬出来、努力生存的其他植被好奇又温情。这些年,他和一些志同道合的人跑遍了全国。这祖国大地边边角角,尤其深山小镇,到处都有他的足迹。我去厨房时,他亦在路上。在某个偏远的小镇,遇见几个老人,拉着他们的手听他们诉说一生。他的相机里满是这世界劳作了一辈子、弯了脊背、老了容颜、皱纹像犁过的土地一般刻下一道道故事的老人。他与他们交谈,又将那里的瓜果蔬菜带到各地。我不过是闯入者,聆听一些人的故事,使自己的内心短暂震颤。一些想法在脑海中杂糅,我也拿出手机,留下一点心意,下一秒,我又将重回人海。
一个月后,我无意间看到他曾拍下的一个年轻人的身影,他生着病,说话已不是很清晰,却坚持要给厨房献一点心意。那一刻,某种无形的属于我们共同的东西在碰撞。有人说,那个年轻人已在去年离开,他的故事、他的心意,留存在厨房,也惠及了其他一些人。我已无法在这个同时聚集人间悲喜、并存困苦与温情的地方生出平常的情绪,这些故事在同一时间段密集地挤入我的脑海,使得我短暂失去共情能力。终于还是欣慰占了上风,欣慰有这么一处海上灯塔、雪中暖阁般的地方……
而今,它依旧隐在喧嚣的大都市某条街巷内的一个安静小院,每日人来人往,似乎永无止境地上演着不同的故事。
他说,做了,就停不下来了;开了门,就关不了了……